當尹少棠偽裝成程軍士兵出現在程雲磊面前時，他從未想過那場五年之約竟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兌現。

程雲磊披著軍衣外套，靠在羊皮沙發上吸著雪茄。尹少棠曾在報紙上見過他英姿颯爽的軍裝照片，不知是否是養傷的緣故，他本人竟是比想象中消瘦許多，月色入戶映著他冷俊的面龐，染上了些許憂郁的色彩。

程雲磊向程七點了點頭，程七便關上會客室的門退了出去。

尹少棠摘下軍帽置於桌上，見桌上放著厚厚的一疊支票。程雲磊道：“雲磊現下行動受限，有勞先生到平江了。”又指了指桌上的支票，“五年之期，還本付息。”

尹少棠望著支票半晌，神色覆雜，忽然笑道：“尹氏錢莊早已不覆存在，這筆貸款，恕在下不能收回。況且若是在下沒有記錯，這時日應是早了幾個月罷？”

程雲磊熄了手中雪茄，淡淡道：“革命黨宣傳憲政共和，四處活動應是一筆不小開銷，若是先生不要，雲磊捐給他們可好？”

尹少棠聞言一驚，轉而露出笑意：“少帥召我前來平江，竟是為了求和。可惜你我皆不能左右局勢，無權無勢之人，多說何益？”

“明鑒先生豈是浪得虛名？先生運籌帷幄之才，在組織中深得器重，掌握一方情報，又如何不得‘左右局勢’四字？若說無權無勢，應是雲磊這虛名少帥罷。”程雲磊雖是笑著，眼中卻多了幾分自嘲神色。

尹少棠聞言又是一驚，頓覺遍體生寒，想著程雲磊竟是將組織摸得清清楚楚，甚是令人生畏。於是皺眉道：“少帥也知如今境地朝不保夕，‘合作’之事如何談得？換言之，我們憑什麽將革命大業寄希望於一位‘無權無勢’的少帥？”

“當今天下，軍政分立，奉軍張昌憲可謂梟雄，然一心效仿作古之人覆辟帝制；吳連炯雖有幾分勢力，卻是貪權貪色之輩，姨太太不知娶了幾房，吳氏兄弟日後定有鬩墻之禍；至於江南六郡，父帥鐵腕之下革命黨本無可趁之機，如今馮餘二人擅權專橫，更欲依附吳連炯組建聯合軍政府。”程雲磊望著尹少棠的眼睛，神情是了然的自信，欣然笑道：“少棠，你肯來平江，心中便是篤定，若說有心有力支持憲政的，唯這‘無權無勢’的少帥一人耳。”

尹少棠被他料中心中所想，憶起年少時二人之間的清談，彼時的濟世之志，不像今日這般觸手可及，卻是那樣的赤誠純凈。“若你許諾日後易幟，支持立憲共和，此番所需之處，我定赴湯蹈火。”

程雲磊神色轉為冷淡，道：“先生也只需做好分內之事，餘下的全憑天意。”

尹少棠道：“若是吳軍知曉程帥之事，大兵壓境你待如何？”

程雲磊笑道：“吳連炯現下只顧著做他聯合政府大總統的美夢，不願作戰；馮雨時卻是想自立門庭，多次借故拖延。此時送他這個天大的消息，他定會大做文章，即便是出兵也只會虛張聲勢，到時馮雨時顧此失彼，正是行動良機。”

尹少棠聽之在理，雖是不知他後續計劃如何，也並未多問，只道：“此事依你，料你已有了周全計劃。不過，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
“什麽條件？”

“事成之後，我要到新政府任職。”

“一言為定。”

尹少棠拿起茶幾上的支票，戴好軍帽，起身告辭，又道：“暫且別過，可還有其他囑托？”

程雲磊思索片刻，道：“此事不要讓小瑤參與其中，也不要對她有半分透露。另外，若是他日我有三長兩短，定要護她周全。”

尹少棠目光閃爍，譏諷道：“她既是你的妻子，你便要事事顧及她，為何還要我相護？”

黑暗中看不清程雲磊的神情，只聽他沈聲道：“你也知此事兇險。上次在高辛車站，還不夠嗎？”

他恍然明白了程雲磊此刻的心思，微微一笑，似是自嘲：“以小瑤的性子，豈會甘心袖手旁觀？你這樣瞞著她，是不會有好結果的。”

“你我的合作僅限於情報，我與小瑤的事，無需你多言。”

程雲磊語氣冷淡，竟是有幾分怒意，說罷揚聲道：“七叔，送客。”

七月中，吳翊峻程雲綺大婚。婚後三天，程雲綺回平江省親。

此時，二人已是到了程氏公館會客室，餘敬義坐在一旁，阿綾阿綰遞上新茶。不多時，馮雨時也到了。一番行禮問候之後，吳翊峻笑道：“今日陪內子回門，不見程家父子，兩位司令倒是熱情，真是讓我吳氏慚愧不已。”

吳翊峻年紀雖輕，卻有幾分孤傲之氣，言語間的不滿表露無遺，他有意無意的瞟著其他三人。程雲綺不自然的低下了頭，馮雨時與餘敬義訕笑著，氣氛詭異凝結。

吳翊峻露出一絲得意神情，又道：“前段時間聽聞憬琛墜馬受傷，怎麽，如今還未痊愈？還是為了守孝，不便見客？”他後半句說的極慢，緊盯馮餘二人交換了眼色。

“其章！”程雲綺秀眉微蹙，望著吳翊峻，自是覺得他這一句實在過分。吳翊峻卻是笑了，道：“看來程大帥尚且安好？恕我不敬，可否向程帥當面謝罪？”

馮雨時面色陰沈：“當面謝罪倒是不必，我們還是談談聯合政府一事罷。”

吳翊峻笑意更深，眼中了然，道：“好，既然馮司令有心談及此處，我們便說說這潁川協定。”

會客室的門開了，程雲磊走了進來，一身西裝雖是端正整潔，卻是步履虛浮，神采晦暗，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。

程雲綺起身上前，皺眉道：“堂兄！你怎麽搞的？忘了我今天回來嗎？”

吳翊峻將程雲綺拉到身後，對程雲磊道：“憬琛，別來無恙。”

程雲磊深深望了吳翊峻一眼，轉頭坐在沙發上：“你們繼續，方才聽到‘潁川協定’？”

吳翊峻笑著點點頭，道：“這協定本是父帥與程大帥共同擬定，兩軍締結盟約，秦晉之好，更是擬定建立聯合政府，可還作數？”

馮雨時道：“自然作數！其章何出此言？”

“作數便好！”吳翊峻譏諷笑道，“父帥在我來之前尚且擔憂，這程大帥一病不起，憬琛又風流瀟灑，無心軍務，連自己的副官都遣散了。程軍上下竟無人將這協議放在心上，當真令人心寒。”

馮雨時面色鎮定如常，心中卻是隱隱發怒，竟不知吳軍從哪裏得知大帥之事，前段時間已是大規模清洗了軍中細作，難道是叛逃的黎錦走去了吳軍那裏？

馮雨時訕笑道：“吳大帥當真是多慮了，這聯合政府程軍早已讚同，待吳帥就任之日，我等必定支持響應。”

吳翊峻想著馮雨時一直搪塞推延，如今說什麽等吳帥就任支持響應，不過是想將吳軍推做槍頭鳥，便冷笑道：“我看馮司令還是拿出一些誠意來，我吳軍雄師百萬，列陣鄂徽之交，只待馮司令大軍一到，便可北上，實現一統，馮司令可早做準備。”

馮雨時也知吳翊峻明裏道北伐奉軍，暗中以大兵壓境相威脅，著實陰險可惡，可若是當面搪塞，也想不出什麽恰當的緣由。他壓抑心中憤懣，看了程雲磊一眼，笑道：“吳大帥何必如此心急？既然已是知曉程帥病重，少帥尚且年輕，我等老將正是等著少帥成婚之後，將程氏軍政一並交於少帥，到時局勢穩定，再聯合北伐也為時不晚！”

吳翊峻望著程雲磊，只見他悠然坐在那裏，看著手中報紙，忽然他不經意的擡眼四顧，直到與吳翊峻目光相接。只是那一瞬間，吳翊峻竟是不自覺的想要避閃，微微偏過頭。

究竟是為何，程雲磊的眼神竟讓自己如此畏懼？吳翊峻再凝神之時，他已將目光低垂在報紙上，方才那絲凜冽殺氣，轉瞬消散無形。吳翊峻唇角微微上揚，眼底滑過一絲異樣神采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憬琛，你與秋小姐婚期定於何時？”

程雲磊緩緩擡頭，恢覆了先前的倦色，道：“原是定在下月，不過……”他露出一絲為難神情，眾人亦是會意，看來流言皆道秋小姐不滿於少帥在外風流，一怒之下回了娘家，是坐實了。

吳翊峻幹笑兩聲，道：“看來這秋小姐是位烈性女子，憬琛，莫不如去宛邑相迎，也好彰顯大將風度？”

程雲磊面帶猶疑，看了看馮雨時。馮雨時卻道：“其章說的是，我等也正有此意。少帥也是時候收心斂性，不然讓我等老將如何放心啊？”

程雲磊放下報紙，微微低頭，恭謹道：“馮叔父所言極是，雲磊明日動身前去宛邑，親自向秋小姐道歉便是。”又對吳翊峻笑道：“今日雲綺回門，盡是道些國事，未免太過沈重。其章應是初到平江，我已吩咐七叔備了午餐，之後可到平江城內轉轉，定是與江漢大不相同的。”

吳翊峻方才瞥見他恭謹之態下的輕蔑神色，意味深長的笑了。

“少帥如此盛情，翊峻卻之不恭了。”

平江這場無形硝煙漸退之時，宛邑燈紅酒綠不夜場行將開宴。

“秋小姐，這次來的這位，可是位有門路的，若說周轉資金，那定是靠譜的。”

橋清筠與秋水瑤正坐在舞廳二層雅間，秋水瑤端起茶杯，清雅一笑，心中卻是想起前日橋清筠那遠房表弟，凈想著做些不靠譜的買賣。

雅間房門開了，一位五官斯文的中年男子闊步而入，那人一身暗色長衫馬褂，墨色禮帽，金絲邊眼鏡襯出一股肅穆之氣，卻凸顯出胸前掛著的金色懷表鏈。

橋清筠忙上前相迎，眉眼堆笑，道：“秦爺，您來了！這位是宛邑秋氏，秋水瑤小姐。”

秋水瑤起身行禮，邀請秦爺落座。秦爺端詳秋水瑤，眉目間未有波瀾，道：“秋小姐年輕有為，真是百聞不如一見。”

秋水瑤低眉淺笑，道：“想必橋會長已向您交代了情況，銀行擴張在即，不知您想要以何種形式入股？期限幾何？”

秦爺肅穆的臉色滑過一絲隱約笑意，道：“秋小姐性格爽朗，那敝人亦是開門見山。敝人也是曉得，銀行的生意做的是長線，不似我這買辦公司，一單貨是一單貨，不知秋小姐給出收益如何？”

“秦老板也應知道，這一行有一行的規矩，宛邑銀行貸款年拆十厘，存款年拆五厘，若是入股，則另有分紅。”秋水瑤的目光落在秦爺馬褂的袖口，“至於這紅利，您也知宛邑銀行依憑宛邑商會，若是商會成員，紅利加成——不知秦老板的買辦公司做的何種生意？”

秦爺悠然道：“主要是進些外國的水貨，品種多得很。”

秋水瑤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神色，瞧了一眼橋清筠，笑道：“哦？不知秦老板可有興趣加入宛邑商會？”

橋清筠頗感意外，卻聽秦爺大笑道：“秋小姐是想將我這公司綁上船？”

秋水瑤微微一笑，道：“秦老板所猜並非全部。若說銀行利息，宛邑銀行本無優勢，甚至不如北四行，但若說股息分紅，卻是自恃勝於其他，小瑤可是為了秦老板考慮。”

秦爺望著秋水瑤，饒有興致，道：“可惜公司並非我一人做主，此事還需回頭斟酌一番。”

秋水瑤頷首，“好，那等著秦老板的消息了。”

二人送走秦爺，秋水瑤低聲對橋清筠道：“去查一下這位秦爺的買辦公司涉及的全部業務。”

橋清筠道：“之前派人了解，確實如他所言，做一些外國貿易。”

秋水瑤端起茶杯，正色道：“貨物品類，交易方，港口，銷路，這些都要。”

橋清筠疑雲頓生，問道：“秋小姐不只是想要秦爺加入商會這麽簡單吧？”

“橋會長，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想邀請秦老板加入商會吧？”

橋清筠更是大惑不解，秋水瑤忽然展顏一笑：“秦爺不過是個代理人，我若是誠心，加入商會這等大事，定不會找他談。我只是懷疑，這家買辦公司做的恐怕不是什麽正經生意。”

橋清筠道：“聽秋小姐這樣說，橋某也心生疑竇 。這家買辦公司先前一直默默無聞，只因換了董事，這幾年生意忽然做大，不過董事的背景十分神秘，恐怕要托幾個行內的朋友打聽一下。不過，秋小姐與秦爺一面之緣，又為何下此判斷？”

秋水瑤道：“一是這位秦爺的懷表，東洋貨，國內幾乎無處可購，大概是生意夥伴贈送，不過他經營買辦公司倒也不足為奇；二是他周身有一絲淡淡的鴉片氣味，卻並未隨身攜帶煙具，定是經常與鴉片有染；三是他袖口沾了夜華堂的妝粉……”秋水瑤忽然意識到再說下去定要把苓菲兒牽扯進來，便就此停住，又道：“都是些蛛絲馬跡，不說也罷。”

橋清筠想到秋水瑤先前讓他註資的那幾家實業，半年來收益頗豐，此番更覺得她心思細密，不由得欽佩，暗自頷首。

秋水瑤忽然道歉：“辛苦橋會長，這單生意怕是又要黃了。”

橋清筠微微嘆息，道：“萬一那買辦公司想要入會……”

秋水瑤笑著搖搖頭，抿了一口茶：“秦爺一開始就沒把我放在眼裏，貿然請他入會他心中定是冷笑，就當我年幼無知好了。不過就算這公司入了商會，誰拖誰下水，還未可知。”

橋清筠依舊眉頭深鎖，秋水瑤寬慰道：“放心吧，資金的事情，我會想辦法。”

翌日深夜，已是過了十二點，宛邑銀行最後一盞燈剛剛熄滅。

秋水瑤拍了拍伏在桌上熟睡的橋良才，橋良才猛然驚醒，看了眼腕表，道：“秋小姐，這麽晚了，我送你。”

秋水瑤淡淡一笑，道：“沒事，下次不用等我，早些回去吧。”

秋水瑤出門向東，深夜的長街幽暗寂靜，仿佛是她從東洋回來的那夜，槍聲、血腥、火光，那些讓她窒息的回憶瞬間襲來，她停下腳步，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的車輪聲。

一道明亮的車燈映照過來，她悠長的影子落在身前。秋水瑤閃到路邊，漆黑的轎車緩緩駛來，卻在她身前停下。

“上車。”

車窗拉下，那張冷俊英挺的面容在昏黃的車燈下似乎變得陌生。秋水瑤依言拉開車門，墨色旗袍襯得臉色愈發冷白。車子啟動，她偏過頭凝視幽深的夜色，程雲磊餘光所及，只見她的珍珠耳飾隨車子搖搖晃晃。

“為何不回帥府？”

半晌的沈默，秋水瑤淡淡道：“秋府離銀行近些。”

“日後我會遣副官接送。”

“不用那麽麻煩。”

他突然停下車，眉宇間藏起一絲不悅。她轉過頭與他對視，卻見他依依望著她，那樣的神情讓她想起往日無數溫存的畫面。不論真情，還是假意，他肯放下身段來宛邑，肯許她經營宛邑銀行，會否希望與她和好如初？

而她始終是無法拒絕他的。

她低下頭，道：“也總要讓我回秋府收拾收拾。”

車子再次啟動，很快在秋府門前停了下來。程雲磊送秋水瑤到秋府門口，道：“明早我來接你。商會的事情處理一下，便著手準備婚事吧。”

秋水瑤聽他說起婚事，想到不日前吳翊峻程雲綺已是完婚，兀自苦笑。平江瀟灑，他何必來此遷就於她，方才以為他有心與她言和，原不過是為了這紙婚約。

他們的感情，大抵摻雜了太多利益與交換，又何必奢求太多呢？

秋水瑤目光黯淡了，她微微點頭，轉身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年末福利~~更新兩章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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